沈苇
桑椹才肥杏又黄,
甜瓜沙枣亦糇粮。
——(清)林则徐《回疆竹枝词》
龟兹之灯
《博物志》的作者朱尔·勒纳尔称植物是“我们真正的亲人”,树与树绝不发生口角,有的只是一片柔和的细语。他认为,人类至少可以从一株树身上学到三种美德:一、抬头仰看天空和流云;二、学会伫立不动;三、懂得怎样一声不吭。
另一位更著名的法国人维克多·雨果则说,所有的植物都是一盏灯,而香味就是它的光。
我把杏树叫作“龟兹之灯”,那么按照雨果的说法,杏花就是龟兹的光了。
游客骑马在杏花谷深处踏青游览。来源:新源县融媒体中心
在过去的龟兹、现在的库车乡村,几乎找不到一家没有一棵杏树的农户。这不仅仅是对园艺的热爱和对生态的珍视,对于库车人来说,没有杏树的生活不能称之为真正的生活,正如没有杏花的春天只是一个打了折扣的春天。
环绕库车的是乌恰、乌尊、伊西哈拉三个乡镇的17万亩杏园和200多万棵杏树。每当春天来临,与其说库车坐落在一片正在苏醒过来的绿洲上,还不如说正置身于一座生机勃勃的杏花园中。
有一首新疆民谣我们耳熟能详:“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库车的姑娘一枝花……”我坚信,歌中唱的花就是杏花。当我看到三三两两的姑娘走过乡间小路,顺手从枝头摘下杏花插在耳际时,我知道我的判断不会错。把美丽的库车姑娘比作含苞欲放的杏花,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3月底到达库车。显然,我来早了几天,持续的低温和浮尘天气推迟了杏树的花期。我住下来,耐心地等待,像等待一个重要的节日。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观察到了杏树开花的全过程:饱满的花蕾一点点张开它们的小嘴,似乎要向春天倾诉什么,直到五个花瓣全部打开、绽放——一年一度的杏花节到了。似开非开的花蕾是红色的,半开的花朵是粉红色的,盛开的杏花洁白无瑕,不掺杂一丁点儿杂色。杏园中繁花一片,如同雪花逗留空中,撒落枝头。
杏花开了,蜜蜂的部队嗡嗡嗡地来了,绕着花朵起舞、采花,酿蜜,赞美春天。蝴蝶也翩然而至,像对折的情书,在寻找杏花的地址。
一般来说,城里的杏树比郊外的先开花,平原的杏树比山区的开花早,这是气温差异造成的。而老树总比新树先开花,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也许开花是一门古老的技艺,老树比新树掌握得更娴熟、更出色吧。
初春的浮尘天气里,库车的天空灰蒙蒙的。树上,房顶上,行人脸上,迈着碎步的小毛驴身上,都落了一层尘土。这样暗淡的日子里,盛开的杏花是库车绿洲最明亮的部分,在修改生活的停滞与贫乏。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杏树不灭,为库车年年点灯。200多万株杏树就是200多万盏灯!
我离开库车时,雨后天晴,杏花怒放。库车离我远去,隐入蓝天下明媚的杏花园中……仔细想想,库车人多么有福,人均拥有9株杏树,等于每个人拥有9盏“龟兹之灯”啊。
杏园札记
果树与库车人的生活密不可分。他们都是天生的园艺家。有果树的地方就有人烟,就有令人踏实、放心的生活。房前种桑栽柳,渠边植杨,院内植杏,屋后通常有杏园,菜园和果园又常以沙枣、酸梅等作绿篱。散植杏树居多,有时杂植于其他果木中,有时出现在田间地头。绿油油的麦地里,几株身披粉红或白色繁花的杏树,是初春库车乡村的一道迷人风景。
近日,在库车市牙哈镇托克乃村小白杏示范田,游客在杏园骑马赏花。来源:新华社
库车人最喜欢种的果树是杏树和白桑树。如果说种杏是为了生活,为了“稻粱谋”,那么栽桑则是为了疗愈。将白桑树烧制的木炭和金戒指泡在水中,可治疗小儿惊悸、哭啼、尿床等症,据说很灵验的。
一棵果树就是一座生长着的矿藏,人取自一株杏树的东西是源源不绝的。四五月间,将青杏子煮在玉米粥或汤面里,取其酸味,做出来的食物味道更好。夏至前后,杏子黄熟,人们基本上以杏子为“糇粮”(干粮)了。吃不完的杏子晾制成杏干,宜于保存,一直可以享用到第二年,与下一季的鲜果衔接上。做抓饭时放一些杏干,通常是必不可少的。杏子还可以酿酒,熬制果酱。从前,库车人用杏子和桑葚制作一种混合果酱,味道绝佳,装在葫芦里经三四年而不坏。
——人取自一棵杏树的,其实是一棵杏树的慷慨和恩赐。
库车民谚说“乌恰的园子,比甲克的馕”。还有一种说法是,不到乌恰等于没去库车。乌恰镇就在库车城南,距离很近,更主要的是,乌恰拥有库车最大最美的果园。恋人们成双成对游玩乌恰果园,就像江南人逛苏杭一样,是爱情的必备项目。
乌恰果园是一座50多亩的大杏园。像这样规模的大杏园在库车一带是不多见的。多年前,就在这座杏园里,举办过一次国际诗会的开幕式。诗人们喝了杏子酒,吃了烤全羊,观看了龟兹歌舞团的演出。诗人西川说自己就像一个不劳而获的巴依(地主)。我知道,这话出自诚恳和某种自嘲:一名旅行者面对当地居民的惭愧之情。
按照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库车县志》提供的线索,我们去伊西哈拉镇的夏玛勒巴格村寻访一棵百年老杏树。这棵杏树在当时已有95岁,树高13米。
找到了阿依罕·卡斯木家,但已没有记载中的老杏树。一位老太太从露天的木板床上欠起身,她就是阿依罕·卡斯木,那年已90岁。我们问起老杏树的情况,老太太说:“20年前,我爸爸死了,杏树就跟着他死了……”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因此县志上对这棵杏树的年龄记载没有错。
离开时,浮尘很浓。回头看去,尘霾中的阿依罕老太太颤颤巍巍、若隐若现,就像一棵活着的老杏树。
民歌、巴旦木与苦杏仁药方
悄悄进入你的果园,
枝头杏子多么甜蜜。
温柔的黑眼睛的你啊,
美人中的美人,
反复来到我的梦境。
正如美人来到梦里,杏花和杏子也常常出现在库车民歌里。它们和葡萄、石榴、苹果一样,是库车民歌中的常见意象。
杏花开了,意味着春天来了,恋爱的季节到了。情人们把姑娘的脸庞比作杏子,美丽,饱满,闪着动人的光泽。在枝叶茂密的果园中,恋人的嘴唇像熟透的杏子一样甘甜。进入果园,就是进入一个爱情的胜地。被果园放逐,则意味着失去心上人,意味着爱的彷徨和苦闷,意味着独自一人背井离乡。
库车民歌不仅仅歌唱爱的快乐和幸福,还表达爱的忧伤和痛苦。譬如青杏子,就成为爱的苦涩的象征:“从豁口溜进你的果园/采摘青杏不是我的夙愿/世间万能的上苍啊/把我和恋人无情地拆散。”
巴旦木(巴旦杏)也是库车民歌中的一个古老意象,有典雅、唯美、旷远的意味。除了库车,巴旦木主要分布在喀什、莎车、和田一带。新疆巴旦木有40多个品种,按仁味分甜巴旦木和苦巴旦木两个系列。按核壳硬度分纸壳类、软壳类、标准壳类和硬壳类四大类。
巴旦木源于波斯,喜欢生长在干燥的山地。“扁桃出波斯国,波斯国呼为婆淡树,长五六丈,围四五尺,叶似桃而阔大,三月开花,白色。花落结实,状如桃子,而形扁,故谓之扁桃。其肉苦涩不可啖,核中仁甘甜,西域诸国并珍之。”(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作为这种珍果的中心产地,巴旦木从波斯向西传播到欧洲,向东传到印度和中亚。
巴旦木坚果的形状精致、优美,好像是某种高超手艺的产物。因此,巴旦木图案在南疆手工艺的“无限图案”中深受青睐,出现在建筑、服饰、花帽、艾德莱斯绸、印花布、首饰、英吉沙小刀、铜器、木器、土陶等上面。在库车人的日常生活中,我们能看到无处不在的巴旦木图案。小白杏和巴旦木,都是库车人的至爱。
巴旦木营养价值极高,为同等重量牛肉的6倍。民间有这样的说法,日嚼10粒巴旦木,祛病强身,精神百倍。苦巴旦木也不是无用之物,蒙兀儿王朝时期,苦巴旦木和丝束、布匹一样,被用作丝绸之路上的流通货币。苦巴旦木杏仁中含有一种叫氢氰酸的剧毒物质,能驱虫、杀菌、治感冒。据说20颗苦巴旦木杏仁足以毒死一个人。
我有一本1975年版的《新疆中草药》,里面有4个有关苦巴旦木杏仁的药方,特录如下:
一、咳嗽、气喘:苦杏仁、贝母、桑白皮、麦冬各3钱,干草1钱,水煎服。
二、风寒感冒,咳嗽多痰:苦杏仁、桔梗、冬花各3钱,麻黄1钱,干姜5分,水煎服。
三、慢性气管炎:苦杏仁、牛蒡子、桑白皮、沙参、黄精各3钱,水煎服。
四、老年性阴虚便秘:苦杏仁、桃仁各3钱,肉苁蓉5钱,当归2钱,火麻仁1钱,水煎服。
(版权作品,未经授权严禁转载。转载须注明来源、原标题、著作者名,不得变更核心内容。)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