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又洛

　　“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没有哪一条道路，像丝绸之路般，在人类发展史上，可以享有如此崇高的声名，没有哪一种贸易，如丝绸交易般，在东西方交流中，能够烙下这么深的印记。神秘东方出产的神奇丝绸，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她的故事出现在汉代的文牍、唐代的史册、明清的画卷里，也出现在西域的壁画、中亚的石窟和波斯的羊皮卷中。她并非稀世奇珍，却以天工之巧，赢得世人赞誉，让贯通欧亚的贸易干道以她命名，让往来其间的黄金、玛瑙、珠玉、琥珀、珊瑚，都黯然失色，成了她的陪衬。她并无非凡身世，却让这条蜿蜒的商路写满神秘和传奇，马嘶风萧，声声驼铃中，生发出如许荡气回肠的感慨故事。

　　长风万里 互通的愿景跨越山海

　　文明与文明之间，从未中止过对彼此的倾慕与仰望，故而衍生出充满热忱的沟通和探索。跋涉万里，时至今日都是不易企及的行程，更何况仅凭人足马力，踏遍戈壁荒野、草原雪山。丝路的魅力在于探寻未知的可能，如同朦胧面纱遮掩下的惊世容颜，不期而遇的惊喜则似经意不经意的秋水回眸，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志之所在，忘却山海。

　　这是一条互通有无的路。唐代韩愈在《原道》中说：“为之贾，以通其有无。”地域的差异，气候的不同，风俗有别，物产各异，互通有无成了各取所需最便捷的方式。昆仑的美玉、合浦的珍珠、塞北的骏马、江南的漆器，最终皆可通过贸易取得。东方的丝绸、茶叶、瓷器与西方的玻璃、银器、香料，沿着丝路，走进了沿途各国的里巷市井。唐人杜环曾经记录过丝绸之路上巴格达的丰盈物产：“郛郭之内，里阳之中，土地所生，无物不有。四方辐辏，万货丰贱，锦绣珠贝，满于市肆。驼马驴骡，充于街巷。”这里俨然是一个世界货物的集散地，而这只是丝路城市的一个缩影。

　　这是一条探索未知的路。横绝万里的征途，足以扑灭怯懦者探索未来的渴望，但“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不以山海为远，正是“有志者”的信仰。在“适莽苍者”要“三餐而反”，“适百里者”需要“宿舂粮”的交通工具不发达的古代，能在浩浩汪洋、漠漠黄沙中开辟丝绸之路，需要的不仅是披荆斩棘、乘风破浪的勇气，更需要一往无前的信念和舍生忘死的志向。神秘的未知常常激发着人类探索的渴望，就像今天人们探索月球、火星一样，探索未知成了开辟丝路的重要机缘。在卫星地图上可以清晰看到沙漠里的每一个沙丘，绿洲中的每一片胡杨林，“楼兰公主”的传说依然让无数探险家兴致勃勃，吸引着科技时代读者的眼球。

　　这是一条打开视野的路。越是人迹罕至的旅途，越有常人难以预料的惊喜，越是不曾走过的路，越藏着司空见惯不可或缺的见识。当张骞“凿空”西域，带来葡萄、石榴、核桃、芝麻的种子和乌孙、大夏、安息的见闻觐见汉武帝的时候，未央宫的群臣才恍然明白，世界的广袤和自己见识的局限，这是从三代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异闻，是《禹贡》《春秋》都不曾载有的新奇。当郑和的船队载着明朝的殷殷期待从太仓起锚，六下西洋历经30余国，抵达北非和红海，带着沉香、鸵鸟、斑马、长颈鹿来到皇家禁苑的时候，异域的奇珍，海航的见闻，也打开了天朝的眼界和格局，神州之外更有沃野，文明之外还有文明，唯有以互通而均衡有无、以互鉴而彼此完善，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方是互惠共赢之路。

　　阳关内外 文明的火种一路播撒

　　“西出阳关无故人”，丝绸之路有多漫长遥远，文明的种类就有多丰富多元。驼队的脚步，带来异域的风情、异域的奇珍，也播撒下异域文明。丝路诸国的城郭里，人们早已经习惯，那些操着不同语言，穿着不同服饰，有着不同肤色的人们，行走在同一条大街上，住宿在同一家客栈里，经营在同一个集市中。文化的包容更新着文明的形态，就像倾慕丝绸这般稀绝的货物一样，最优秀的文明在这里受到众人追捧。“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在来来往往人们的举手投足间、日用行常里，文明的火种已悄然播撒。

　　文明播撒在万里之途。丝绸之路演绎着商贾传奇，也蕴藏着文明密码。这是一条世人皆知的路，牧羊人口耳相传，东西方书籍清楚记载着这条路上生发的传奇故事。这又是一条很难完全梳理出清晰路线的路，她的影响如此广泛，以至于欧亚大陆上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座城市似乎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追本溯源，找到她的起点都是一个难题，长安、洛阳、汴梁、南京、泉州、广州……每一座城市都能找到她的踪迹，而每一座城市都以曾与丝路相接为荣，更遑论能够作为起源。但不管是哪里，这些东方的明珠，对于文明的传播都起到过重要作用。甚至在世界的不同地方，仔细观察，还能找到属于不同东方城市的特质。

　　文物闪耀在丝路沿线。岁月如流沙远逝，古代的遗珍却在丝路沿线不断闪现，无声讲述着辉煌过往。走进哈萨克斯坦、巴基斯坦、埃及、希腊、德国等国的首都，你会找寻到散落在丝路沿线各国曾经属于丝绸之路的辉煌，汉、唐、宋、元、明时期的丝织品、陶瓷、手工艺品自是顶流，波斯、罗马的出土文物又何尝不是炫人眼目。几乎每一个国家的博物馆中，能看到数个甚至数十个国家的文物遗存，这些文物有不少来自丝路沿线国家历史上最强大繁荣富庶的王朝。自古以来，每一种文明都是在兼容并蓄中强大，展光灯下的文物似乎在验证着传说和史册中记载的每一种文明的辉煌。

　　文化浸润在丝路沧海。承载着东方文化的丝绸，串联起欧亚大陆的地理人文。作为珍贵的丝织品，丝绸如同货真价实的硬通货币，甚至在罗马市场上，丝绸与黄金等价，有“一克丝绸一克黄金”的说法。不同国家可以凭借丝绸，去衡量其他物产的价格，丝绸成了贸易往来的使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串联起来的各国文明，像是散落世界各地的孤岛，丝绸从周秦故地走来，掠过祁连山的冰雪，巴里坤的青草，塔克拉玛干的黄沙，塔里木河畔的胡杨，跟着天山明月一路向西。里海、黑海、红海、地中海，像是这漫漫行程中的一个又一个路标，玉门关的通关文牒上，盖满了木鹿城、番兜城、大马士革等城市所在国家的玺章。丝路的穿梭，如同穿引一串巨大的珍珠项链，让文明之间独立完整地连接。

　　无问西东 思想的火花交织碰撞

　　薄暮时分，斜阳尚未西沉，明月已上东山，在断壁残垣的高昌故城外，巨大的玄奘雕塑分外引人注目，他朗目疏眉，眉头紧锁，衣带生风，正大步流星朝西迈步。日月兼照在他铜塑的躯体上，如同照见了那坚强的意志，余晖洒下，如同给他披上一件金色的袈裟。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钱文忠说:“在玄奘身上，传统性与国际性达到了高度圆融统一的境地，他是一个地区、一个国度的文化财富，一个标志性人物，玄奘在世界上的知名度与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仰望星空，脚踏实地，星光不问赶路人，玄奘正是在丝绸之路上追求知识探寻思想的千千万万人中的代表。

　　思想沟通的桥梁。如果只是商品的通道，丝绸之路产生不了这么深远的影响，当货物源源不断在这条路上运输交易的时候，思想也正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沟通传递。人类对于真理的探索，经历了漫长而艰辛的过程，每一个代表时代的思想家都是这条路上不可缺少的一环，每一次探索与尝试都是人类从稚子成长为巨人必然要拥有的经历。可贵的是，在追逐真理的过程中，从来不乏舍身忘我之士。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人类探寻真理的步伐，丝绸之路搭建了一座桥梁，为求知者提供了更多可能。

　　电光石火般地碰撞。如果说货物的交流带来了财富的物理增加，那么观念的碰撞则让思想产生了化学的蜕变。东西方之间思想文化的巨大差别，让两者之间自丝路伊始就产生了巨大碰撞，散发出耀眼光芒。佛教自汉代传入我国以来，对思想文化产生了深重影响，自此以后，“儒释道”三教构成中国哲学的主流就一直没有变过，白马寺的钟声似乎开启了中国哲学新的篇章。儒学西传，华夏遥遥领先的生活审美哲学在丝路沿线广受追捧。这种影响从河西走廊的凉州到西域的高昌、楼兰，再到西亚诸国。《周书》载：“（高昌）文字亦同华夏，兼用胡书。有《毛诗》《论语》《孝经》，置学官弟子，以相教授。”

　　绚烂夺目的艺术。艺术是思想的载体，思想有多丰富，艺术就有多绚烂。这样的绚烂在丝绸之路交汇之地敦煌体现得淋漓尽致，作为隋代以后丝绸之路北、中、南三线的汇聚点，敦煌汲取丝路沿线各国文明于一体，时光如风，吹尽狂沙始到金，歌舞的繁华湮没于狼烟战火，沉淀的艺术杰作却在千年之后依然熠熠生辉，惊艳岁月。衣袂飘飘，吹着筚篥的飞天，怀抱琵琶，跳着古典舞的乐伎，这里是文明的交汇场，更是创新地。难怪120多年前，莫高窟藏经洞一经发现就震惊世界，这无疑是世界文明的宝库，也难怪陈寅恪、王国维、季羡林等人都在敦煌的古籍里透过吐火罗文、巴利文等早已失传的文字去破解遥远时代的密码。敦煌，是丝路繁华的缩影。

　　汉唐雄风 华夏气度万国来朝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唐代王维的这句诗，一直被认为最能代表盛唐。华夏气度，大国风范，足以德加海内，丝绸之路的通达为这样的朝见提供了可能，文化的高度发达，让东方成了世界的向往。

　　东方的智慧。史称嫘祖始蚕，从蚕丝到丝绸，是一种天才的创想，充满着东方智慧。在缫丝技术外传的南北朝之前，西方一直以为“丝”是从树上长出的。昆虫吐丝成衣，如同童话一般，在当时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时至今日，以蛛丝织衣才刚刚实现，而且无法量产，而在春秋时期的东方，鲁缟齐纨早已是成熟丝织品的代表。巧慧的先民不仅发明了丝绸，丝织工艺更是几千年来遥遥领先。根据经纬、工艺的不同，先民对其进行了细致区分，大的种类就有纺、绉、缎、绫、纱、罗、绒、锦等14种，产地更是遍布全国，而尤以吴、越、楚、蜀、闽等地最为知名，又各有特色。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西汉直裾素纱襌衣，薄若蝉翼、轻如烟雾，时隔2000多年，仍让世界瞠目。再加上苏绣、蜀绣、粤绣、湘绣、汴绣巧夺天工的点缀，对精品诸如云锦、缂丝数十年如一日地打磨，华夏丝织登峰造极，九州域外望尘莫及。

　　文明的力量。东方的智慧不仅体现于丝绸，更体现于先进的生产力，规范有序的礼法制度，辉煌灿烂的艺术文化，成熟深刻的学术思想，兼容并包的大国胸怀。与丝绸一起传播到海外的，还有我国的四大发明、孔孟老庄的思想、先进的手工业和农耕技术。世界几千年的发展表明，大国威慑只能带来反抗，文明感召才能赢得崇拜和拥戴。时至今日，读西方来华的记录，字里行间仍能清晰感知诸如马可·波罗等人初来中国时浓墨重彩的惊诧，华夏文明未曾中断，他所看到的中国是经历过汉唐、两宋沉淀后的中国，他的惊叹是华夏文明曾经让世界震惊的一个缩影。

　　博大的胸怀。兼容的气度，平等的往来，正因如此，每逢盛世便会有各国使臣学者不远舟车万里来到长安，或为互市、或为和亲、或为求学、或为瞻仰，“遣唐使”成了那个辉煌时代留给史册的符号。农耕文明生产力下创造了几千年辉煌的中国，相信勤奋的力量，“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土中求食，男耕女织，华夏文明的辉煌来自求助于内的自立自强，不以巧夺于外为能，故而深厚兼容，四海归心，故而经久不衰，绵绵不绝。

　　巍巍宫阙，煌煌史册。丝绸之路见证了中国的发展，贸易的兴衰也成为国力兴衰的表征。从张骞“凿空”西域开始，这条路见证了汉唐的四海通达，万国来朝，见证了细君公主、解忧公主、文成公主的和亲，历经了卫青、霍去病的北伐，窦宪的勒石燕然。每一次的繁荣都适逢华夏兴盛之时，点亮盛世辉光。畅通丝路，互惠交流，回应的是当下与历史的呼唤，顺应的是民心与时代的选择。

（版权作品，未经授权严禁转载。转载须注明来源、原标题、著作者名，不得变更核心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