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新疆
日月何处栖
总挂青松巅
——(清)洪亮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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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萧雄在《西疆杂述诗》中写:“天山以岭脊分,南面寸木不生,北面山顶则遍生松树。余从巴里坤延山之阴,西抵伊犁,三千余里所见皆是……”文中所写的松树,即是天山雪岭云杉,是新疆山地森林中分布最广、蓄积量最大的森林生态树种,在我国仅分布于新疆天山南北坡、昆仑山西部、准噶尔西部山地。沿天山阴坡,它们一直分布到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国。
从山地植被垂直带谱来看,雪岭云杉主要分布在天山海拔1500米至2800米的中山阴坡带,也就是天山的腰部以上。其上方是亚高山灌丛、高寒草甸、高山冻原和冰雪带,其下方则是山地针阔叶混交林、草甸草原、真草原和荒漠草原。
在2005年《中国国家地理》推出的“选美中国”特辑中,天山雪岭云杉荣获“中国最美十大森林”第一名。包括两院院士、植物学家、画家、作家在内的23位评委中,有21位投票给了天山雪岭云杉。评委会的评语是:“新疆天山雪岭云杉林属中亚山地植物区系,是绵延千余公里的天山山系山地针叶林带中最具代表性的森林类型。其林冠浓郁,树体高大,层代结构复杂,具有鲜明的原生性和地带性,给人浓郁、浩瀚、挺拔和伟岸之感。”
云杉是天山深处的植物长城。一窝窝、一丛丛、一片片的云杉林,就像城墙和烽燧,绵延几千公里,成为一座跨越国界的绿色长城。
它是天山忠诚的守护者。是天山的仪仗队、集团军和绿色方阵,静悄悄隐藏在天山阴坡。似乎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冲出天山。
它是天山交响乐中错落有致的琴键,天山大合唱中强劲、动人的音符。
它浓绿滴翠,浓翠侵肌。庄严的绿,是天山的理想尺度,也是天山的大面积抒情。在冬天,冰天雪地中的云杉之绿,给人慰藉和希望。
让我们来观察一株具体的云杉树:高大、挺拔,是它最显著的特征。一株云杉就像一把收拢的巨伞,拔地而起,直上云霄,堪称“望天树”和“摩天树”。有人曾赞美白杨的挺拔,其实云杉比白杨站得更直。如果以挺拔为标准来进行一次树木的选美,冠军非云杉莫属。
一株云杉幼苗从倒下祖先的腐烂躯体上长出来,越长越大,越长越高,若不出意外能活几百到上千年,长到六七十米高。一株成熟的云杉就是一座“微型水库”,蓄水量达2.5吨,年吞吐量为25吨。云杉木在西北的矿井里常被用作坑木,当它快要断裂时,会提前一两个月吱吱作响,是一种会发警报的树。
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说,森林是人类最初的神殿,是人类宗教建筑的原型。基督教堂再现和模仿了原始的森林迷宫,通过能发出风声和雷声的管风琴和吊钟,保留了原始的天籁。对于天山云杉来说,也莫不如此。
一方面,人类在遮天蔽日的原始云杉林中怀着某种进入迷宫的恐惧心理,另一方面,云杉林又提供给人们食物、居住和安全的需要,旅途中的休憩,以及神殿般的庇护。
对于在林中生长、生活的野蘑菇和小松鼠们来说,天山云杉林又何尝不是庇护它们的神殿呢?
树变成了建筑、家具、工艺品,变成了木浆和纸张。纸张和书籍保留了对树的部分回忆。纸上之树,即记忆之树。
对天山雪岭云杉的记忆可以上溯到《山海经》。书中说,敦薨之山,其上多棕楠,其下多茈草。历史地理学家认为,这里所说的“棕楠”是包括云杉在内的天山原始森林。对云杉最早、最可信的记载是《汉书·西域传》,说乌孙国“山多松、樠”。松就是雪岭云杉,而樠指的是西伯利亚落叶松。这说明2000多年前乌孙国境内的天山地区就有大量的针叶林分布。
13世纪时,丘处机从山东莱州出发,一路西行,发誓要向成吉思汗传播道教。他追随西征的蒙古大军,游历了天山和阿尔泰山的许多地方。1222年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成吉思汗的接见,并获得了这位大帝的赏识。丘处机在一路传播道教的同时,也不忘欣赏天山的美景。他在西行长诗《自金山至阴山纪行》中这样描写雪岭云杉:“银山铁壁千万重,争头竞角誇清雄。日出下观沧海近,月明上与天河通。参天松如笔管直,森森动有百馀尺……万株相倚郁苍苍,一鸟不鸣空寂寂。”
清代,发配、谪居边疆的有王公贵族、大学士、地方官吏、诗人、艺术家等。在举目无亲、颠沛流离的流放路上,美丽神奇的天山风光是他们心中的安慰,起到了鼓舞人心的作用。因此在他们的诗作、散文和日记中,不乏对天山风光的生动描绘,也不乏对天山云杉的记载与赞美。
林则徐从乌鲁木齐到伊犁走了一个多月。一路雨雹俱下,寒风凛冽,艰难困苦可想而知。到达果子沟时,他阴郁的心开始变得晴朗起来——是冰雪中傲立的云杉向他内心投射了一缕大自然的光芒。“今值冬令,浓碧嫣红不可得见,而沿山松树,重叠千层,不可计数。雪后山白松苍,天然画景,且山径幽折,泉流清冷,二十余里中步步引人入胜……”(《林则徐日记》)
山西人祁韵士在看到果子沟的云杉林时,欣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前行翘首,则满谷云树森森,不可指数,引人入胜,注目难遍。欣悦之情,惟虑其尽。已而峰回路转,愈入愈奇。木既挺秀,具干宵蔽日之势;草亦蓊郁,有苍藤翠藓之奇……”(《万里行程记》)
萧雄是位诗人兼风物学家。在十多年的时间里,他曾出入新疆3次,对西域风物了如指掌。他的4卷本《西疆杂述诗》涉及西域的历史地理、气候时节、风俗人情、草木鸟兽等方方面面。他写云杉时与左公所植柳树作了对比,改动了前人“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意境:“千尺乔松万里山,连云攒簇乱峰间。应同笛里边亭柳,齐唱春风度玉关。”值得注意的是诗后的注释,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有关天山云杉的植物学知识。如:“其叶如针,其皮如鳞,无殊南产。惟干有不同,直上干宵,毫无微曲。”又说:“曾游博格达山至峰顶,见稠密处,单骑不能入,枯倒朽积甚多,不知几朝代矣。”萧雄的杂述诗,亦诗亦文,相得益彰。
清代流放新疆的文人中,洪亮吉是最有才华的一个。我们可以不提他的《伊犁日记》和《天山客话》,仅凭《松树塘万松歌》一首诗,他已跻身杰出诗人的行列。在写给天山的颂歌中,我还没有读到有哪一首比《松树塘万松歌》更加气势磅礴、一气呵成、铿锵有力和朗朗上口的。它是天山颂歌中的绝唱。我不禁要抄录全诗如下:千峰万峰同一峰,峰尽削立无蒙茸。千松万松同一松,干悉直上无回容。一峰云青一峰白,青尚笼烟白凝雪。一松梢红一松墨,墨欲成霖赤迎日。无峰无松松必奇,无松无云云必飞。峰势南北松东西,松影向背云高低。有时一峰承一屋,屋下一松仍覆谷。天光云光四时绿,风声泉声一隅足。我疑黄河瀚海地脉通,何以戈壁千里非青葱。
不尔地脉贡润合作天山松,松干怪底一一直透星辰宫。
好奇狂客忽至此,大笑一呼忘九死。看峰前行马蹄驶,欲到青松尽头止。
松树塘位于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的白石头景区。去过的人都知道,那里的云杉林连绵起伏,简直是树的海洋。洪亮吉诗中的气势正是取自东天山这片壮观的原始森林。
有趣的是,洪亮吉20多岁时在老家江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身轻如燕,从窗户飞出,飞向西北。看见一座大山,高耸半空,上有宏伟壮丽的森林。不知不觉中,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轻轻吹贴在松树顶上。后来洪亮吉因上书谏言、针砭时弊,被流放到新疆,果真见到了梦中的天山和天山上的云杉林。这是一种宿命,一首好诗包含了诗人的前世和今生。
1918年,湖南人谢彬受北洋政府的委托,前往新疆考察财政。他从伊犁翻越天山到南疆的库车,途中看到了云杉腐烂后的自燃景象:“南山一带,松林蔓野,大皆合抱,高逾十丈。近百年来,始稍斫伐,交通不便,未及万一。其根枯腐,恒多自焚,日中遥见山间延烧广阔,火光烛天,初以为人为也。入夜出帐立观,仿若夜坐长沙天心阁上,看全城灯火万家。(5月23日日记)”他还写道:“……松树窝子,条达合抱,何啻万章。因风吹折,或根枯自焚,入眼皆是。长春真人有句云‘横截天山心腹树,干云蔽日竞呼号’,移咏此松林,尤为切当。(5月25日日记)”
谢彬之后,对天山云杉的文献记录少之又少。也许时代变了,人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也许生活的忙碌、奔波,取代了人们在森林里徜徉、漫游、寻觅的雅兴。也许森林已离我们远去,重新躲进了人类视线之外的重重群山深处。(文/沈苇 图/新疆是个好地方、伊犁日报诗画伊犁)
少儿语言艺术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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