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年轮
2025-05-26 13:10:48 石榴云/新疆日报

  兰天智

  儿子今年上高中,放假回家,要去和同学打篮球,却为自己穿哪双鞋犯起了难。他索性把自己的鞋子全部拿出来摆在一起挑选,白的、黑的、红的、黄白相间的……颜色不同、款式各异,足足有20多双。

  儿子拿起一双乳白色、七成新的鞋让我穿。“这样新的鞋子就不穿了,多可惜!”我唏嘘之余,想起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双皮鞋。

  我出生在甘肃省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从小学到初中,我穿的鞋都是妈妈纳的千层底,直到高一那年,我才有了人生中第一双皮鞋。高中在镇上,一股时髦之风把皮鞋吹到了校园。看着同学们都穿上了大头皮鞋,我也想赶个时髦。父亲是退伍军人,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他总是板着脸,眼睛一瞪,目光就像皮鞭一样让我胆战心惊。

  回到家,我只能请求母亲:“妈,同学们都穿皮鞋,我也想穿一双皮鞋。”但我没有抱太大希望,因为家境不允许。

  令我没想到的是,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刚走出校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母亲。“你怎么在这里?”我吃惊地问。

  “你不是要皮鞋吗?过来给你买一双。”母亲看着我说。“真的假的?”我不敢相信。“真的,走,去商店看看。”说着,母亲带着我来到一家百货商店。那时,皮鞋样式不多,没有多少挑选的余地。我想与众不同,挑来选去,选中了一双棕色皮鞋:尖头,锃亮,鞋背处还有钢板。穿着新买的棕色皮鞋,我昂首挺胸走进学校大门。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双皮鞋,甭提有多开心了。

  下午的体育课上,老师让踢足球。新买的皮鞋,我舍不得换,就穿着踢足球。令我痛心的是,体育课后,新皮鞋鞋帮处开了口。要知道,当时买鞋的30多元钱可是我们家一个月的生活费啊!

  放学后,等到夜幕四合,我才慢悠悠回到家。母亲已经把饭端上桌子。我放下书包就坐下来吃饭,把两只脚使劲往凳子下面勾,生怕父亲看到我的皮鞋。这时,弟弟的一根筷子掉在地上,恰好滚到父亲脚下。父亲弯腰捡筷子时,看到了我崭新却张着嘴的皮鞋。

  “败家子!”父亲顿时冲我破口大骂。我低着头不敢吱声,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父亲心疼钱。骂过我之后,又冲着母亲吼起来。我不愿意了:“凭什么骂我妈?”这是我第一次顶撞父亲,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父亲转过身,原本阴着的脸立刻乌云密布,脸上的肌肉瞬间紧绷。“你长本事了!”父亲转身进了卧室,拿出一条二寸宽的褐红色军用皮带。

  母亲见状,赶紧给我使眼色,我转身就跑。父亲把皮带两头一折,追着我出了门。我像兔子一样蹦出家门,父亲举着皮带在后面穷追不舍。追了好一段路后,他停下来,双手撑在双膝上,弯腰“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我远远看着他,内心赌气地想:“有本事你追啊!”

  从此以后,整整两年,我和父亲没说过一句话。

  母亲是教师,每次放学后,我就去她所在的学校写作业,直到很晚才回家。这时父亲已睡了。有时走到家门口,我会远远站着,等父亲出门后才进去;有时他从这边走,我就从那边走,形同陌路。

  两年后,我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我是村里的第二个大学生,全村人都为我高兴,但我高兴不起来——母亲让父亲送我上大学。

  9月的西北,天高云淡,秋凉气爽。我们先从镇上乘卧铺大巴到县城,再坐火车去我大学所在的城市。在大巴车上,快天亮时我被冻醒,睁眼看看又闭上,装睡。父亲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我身上,自己只穿件洗得褪色的衬衣,套着马甲,双手抱臂冻得瑟瑟发抖。

  到了学校门口,我对父亲说:“你别进去了。”我不想让新同学看到父亲寒酸的样子。父亲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中的大包小包放在地上,解开上衣纽扣,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里面裹着一沓钱。递给我时,他去掉手帕说:“这是给你借来的学费。”

  我接过钱,头也不回地往校园里走。父亲一个人站在门口,身边堆着我的行李和生活用品。办完报到手续,我回来拿行李,阳光照在父亲脸上,黑红黑红的,像一尊雕塑。到了宿舍,父亲把我的被褥、床单逐一铺在床上,用手捋得整整齐齐。我拿洗脸盆去水房打水洗抹布,回来时父亲不见了。

  正想着他去哪儿了,只见他抱着一摞砖头满头大汗地进来。他小心地把砖头放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拿过抹布,蹲在床前,一块砖一块砖擦拭干净,整齐地铺在床下:“这里比较潮湿,铺上一层砖防潮。”

  吃完饭,父亲要连夜赶回家。在公交站台等车时,他又从马甲另一侧口袋掏出三百元钱,搓出两张递给我:“这两百元是你的生活费,这一百元我留着当回去的路费。”

  公交车进站了,父亲挤上车。我看着车门关闭,刹车灯熄灭,车子缓缓驶离站台。突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从那以后,我暗下决心:再不能让父母借钱供我上学了。

  一个多月后的夜晚,我独自坐在教学楼楼顶,在月光下吹口琴。吹着吹着,关于父亲的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浮现。

  上小学三年级时,我特别喜欢一个塑料文具盒:盒盖上有彩色图案,打开后盒盖内有块隐藏的磁铁,能让盒盖自动关闭。当时觉得特别神奇,多想拥有一个这样的文具盒。

  一天,天空电闪雷鸣,下起大雨。放学铃响,我刚出教室门,门前一个黑影闪进来——父亲穿着军绿色雨衣。见到我,他脱下雨衣,先背上我,再穿上雨衣,把我的头护在肩膀下,裹得严严实实,在瓢泼大雨中一步一趔趄往家走。

  走一段路,他就用一只手托住我的屁股,腾出另一只手使劲往后拽雨衣,生怕雨水淋到我。而他的头发被雨水淋湿,贴在脸上,水珠不停地从脸颊滚落……

  回到家,我浑身干爽,他却成了落汤鸡。把我从背上放下,他从湿透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文具盒——正是我想要的那种,当时我甭提有多开心!

  上初三那年,我突然发高烧,接连几天不退。那晚父亲送我去医院,床位已满,他把我安顿在楼道的床上。次日清晨,蒙眬中被激烈的争吵声惊醒,是父亲在和医生争执:“孩子烧到39摄氏度了,在这里躺了一夜,你们也不想想办法……”

  医生判断可能是急性脑膜炎,需要做脊髓穿刺。做穿刺时,医生让我侧着身,把身体蜷缩成一张弓。长长的针头插进脊椎骨,抽完后我疼痛难忍,想翻身却怕伤了脊椎留下后遗症。做完穿刺的第一夜,我痛得难以入睡,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黎明睁眼时,只见父亲一只手放在我胸前,一只手放在我膝盖上,站了整整一夜,脸色蜡黄蜡黄的。

  回想起这些,我终于读懂了父亲。

  父亲经历过饥寒交迫的岁月,过日子极其节俭,“吝啬”得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我下定决心,不再拿家中一分钱。大学时,我白天上课,晚上去餐厅打工,还摆过地摊、当过家教,暑假在旅行社做翻译,半工半读完成了学业。

  毕业后,我去了欧洲。在欧洲生活8年后,我回国在新疆一座城市的繁华市中心买了房,用最好的建材装修后接父母来住。两万多元买的沙发,只能告诉父亲2000多元;一万多元的冰箱,只说1000多元——因为父亲知道花这么多钱肯定会骂,更怕他生气。

  一天,父亲邀请战友来家里做客。战友称赞沙发和冰箱好,客人走后,父亲打电话给我:“儿子,老战友说我们家的沙发和冰箱非常好,他也想买一套,你给他买一套吧。”父亲的话语中透着一丝自豪。

  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对自己穿烂的鞋子都舍不得扔的人,对别人却如此慷慨……

  哦!时代改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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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木卡达司·买买吐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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