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舟
呼图壁的四月,总带着天山融雪的清冽。我沿崭新的柏油路走进五工台镇幸福村时,夕阳正把路面镀成金箔,风里糅着海棠花的甜香——这便是村民们说的“春天敲门香”。
村口老榆树下,戴草帽的老汉正用坎土曼(新疆一种农具)翻地,起落间泥土簌簌落下,露出地底下湿润的黑土壤。“这地喝饱了雪水,正等着下种呢。”他抓起一把土凑到我鼻尖,土腥味里混着苜蓿芽的清鲜。几只麻雀被说话声惊飞,扑棱棱掠过邻家墙头,那里的桃树枝条正坠满云霞般的花苞。
远处麦田像块被熨平的绿绒布,春风掠过便漾起涟漪。田埂上野蒿蹿出嫩茎,菜地里刚破土的菜苗挂着露珠,引得蜜蜂嗡嗡盘旋。更远处,炊烟从红顶的农舍升起,在蓝天上拉成细长的线,那是村民们正在准备晚饭的信号。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巷子里的烤包子香气唤醒的。系靛蓝围裙的小伙子掀开铁炉盖,金黄的烤包子热气腾腾,引来不少食客。“刚出炉的烤包子!”他的吆喝声混着滋滋的油响,让石板路都跟着发烫。
漫步在长长的巷子里,推开挂着“福禄居”牌匾的木门,一位戴老花镜的大娘正坐在门槛上绣马鞍子。银针在五彩丝线间穿梭,不多时,绣片上的石榴花便鼓了起来。“给乌鲁木齐来的娃娃带个香囊。”她塞给我一个绣着并蒂莲的布包,丝线还带着手心的温度。斜对面的“幸福茶馆”里,老人们围坐喝茶,热瓦普的琴声从窗缝里漏出来,和着煮砖茶的咕嘟声,织成绵长的乡音。
转过街角,过了马路,“葫芦园”里葫芦的藤蔓正爬满木架。40岁的陶海斌蹲在棚下,手里握着个未完工的葫芦,上面刚勾勒出半朵荷花。“这是北京来的学生刻的,比我当年还细致。”大棚内,几个孩子正围在他90岁的父亲陶延山老人身边,老人戴着放大镜,正在烙刻一幅名为《丝绸之路》的葫芦画。火苗在铁笔尖端跳跃,映着他眯起的眼睛。如今,在村里的支持下,父子两代葫芦烙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将这个葫芦园经营成了文创产业园和研学基地。
傍晚,暮色漫过村头的白杨林时,文化广场上的大舞台亮了。驻村第一书记王春指着台上跳舞的村民说:“去年他们还不好意思上台,现在都大方得很,这是他们自编自创的广场舞,叫《开门红》。”锣鼓声起时,红绸子在暮色里翻飞,“演员”们踩着鼓点欢舞,骑在父亲肩头的小娃娃跟着挥小手,连屋檐下的春联都仿佛在风中起舞。
舞台侧边更热闹。糖画艺人手腕一转,一条糖龙便在石板上成形,引得小姑娘们惊叫。剪纸传承人剪出的窗花里,有拖拉机和光伏板的图案。“要跟上时代嘛。”他抖开一张新作,上面的高铁正穿过天山。这是幸福村去年通了城际公交后,他熬了三夜剪出的作品。
最动人的是“葫芦园”里的夜间传习课。陶海斌打着手电筒,教孩子们在葫芦上刻“乡村振兴”四个字。“看,笔画要顺着藤蔓的长势。”他的影子投在棚顶,与满架的葫芦影交错,像一幅会呼吸的剪影画。远处传来“新疆花儿”的歌声,是村民们在海棠树下对歌,歌声里有麦浪的起伏,也有葫芦藤攀爬的声响。
我在村史馆看到一组对比照片:左边是20世纪70年代的土坯房,右边是如今的“葫芦园”。玻璃展柜里,陶延山40年前用的烙铁与孩子们的激光雕刻笔并排摆放,在灯光下相映成趣。最妙的是墙角的留言本,一位北京来学葫芦烙画的学生写道:“在这里,我摸到了土地的心跳。”
在幸福村作家艺术家创作基地的长廊漫步,木柱上刻着当地诗人陈金龙的五言绝句:“书阁藏幽径,墨香绕翠微。艺居成雅聚,幸福入诗归。”廊外的小菜地里,海棠花瓣落在刚发芽的葫芦苗上,像谁撒下的诗句。远处的麦田泛着金绿,拖拉机驶过的痕迹,恰似大地写下的标点符号。
返程时天已擦黑,细雨蒙蒙中,幸福村的灯火像散落的星子。路过葫芦园,陶海斌还在棚里忙活,手电筒的光在葫芦上画出弧线。他举起一个刚烙好的葫芦,上面是高铁穿越戈壁的图案,“过几天带到乌鲁木齐去展览,让更多人看看咱村的变化。”
走访幸福村,这里的每一处风景,每一个故事,都仿佛是一首悠扬的歌,一幅美丽的画。
雨丝打在车窗上,汇成蜿蜒的水痕。我忽然想起陶延山老人说的话:“葫芦要先在土里扎根,才能长出好模样。”幸福村的故事,又何尝不是一粒种子的旅行?从坎土曼翻耕的田垄,到文化广场的歌舞,这片土地正在生长出新的诗行,每一个笔画,都浸着泥土的湿润,也闪着新时代的光彩。
此刻,车窗外的呼图壁河正在夜色中流淌,水声里有麦浪的低语,有葫芦藤攀爬的轻响,有种子破土而出的微响——那是乡村振兴最动人的声音。
(版权作品,未经授权严禁转载。转载须注明来源、原标题、著作者名,不得变更核心内容。)
最新评论: